不入红尘世外人

第八十五章 唯一的线索×笼中囚鸟

  港口Mafia地下5-AE01号禁闭室。


  面积已经不能称之为禁闭室的地下空间灯烛辉煌,装潢与外界高档酒店一般无二。酒红的帷幕装饰着墙壁,柔和了地下的冰冷感,赋予禁闭室生活的气息。


  西洋棋棋盘两边,记录中已确认死亡的暗杀王和谍报员身着睡袍,一副即将就寝的模样。他们各执一子,沉思对弈。


  兰波落子,却未等到搭档接棋,疑惑望去,看到摇晃着酒杯心不在焉的魏尔伦。


  “看来此刻不是下棋的好时候。”


  兰波放下棋子,道:“你的心思不在这里,魏尔伦。”


  魏尔伦闻言抬眼看向兰波,明显在走神的虚幻瞳孔聚焦,他转动眼珠,视线下移落到棋盘上。几秒后,他漫不经心地随意落子。


  “我在想……”


  魏尔伦吐出一个名字:“棘刺。”


  兰波明白魏尔伦指的是一周前尾崎红叶和太宰治的突然拜访,虽然那两人一派平静,但询问的问题却已暴.露了信息。而恰巧,前身作为谍报员的兰波和魏尔伦对情报的敏锐性都相当高。


  兰波嗯了一声,道:“他出事了。”


  魏尔伦哼笑:“迟早的事。”


  “连歌蕾蒂娅那样的人都逃不过海嗣化的侵蚀,棘刺又怎么可能例外。”


  魏尔伦眯眼:“不如说和平期在他身上居然持续了整整两年,这才是让我意外的事情。”


  根据已有案例,所有深海猎人在死而复生一次后海嗣化进程都会急剧加快。魏尔伦确定两年前捏碎了棘刺的心脏,而复活的棘刺身体上本就稀少的外显体征于一段时间后却全然消失。


  对于其他猎人剧烈迅速的海嗣化在他身上像进入了潜伏期,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风平浪静。


  魏尔伦看向兰波:“两年前和三年前,棘刺异变后的外显体征为什么会恢复原样?我还没见到有其他深海猎人像棘刺一样。”


  兰波沉思:“或许有,只是你没有亲眼见过而已。三年前我给棘刺君制作过污染制剂的解毒剂,依照那时的理论……”


  “海嗣基因活跃性降低后,未发育完全的异常体征会自然脱落和回复。”


  魏尔伦否决:“不,两年前的情况和你那次完全不同。”


  “人类不可能死而复生,所以复活就是对海嗣基因的彻底激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觉得这种进程会戛然而止。”


  “除非……”


  话语未尽,两人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魏尔伦缓缓道:“那位尾崎小姐向你询问了不少精神类生理知识。”


  兰波默然,他叹息道:“啊……这可不太妙。”


  空气一时静默,金发的北欧神明有一搭没一搭啜饮着红酒。


  他诞生的年代法国针对海嗣灾难的态度就已经暧昧不清,在科技、枪.支、炮弹都严禁运用到一线战场的情况下,黑之12号这个百分百能影响战局的强大异能生命体却从未被分配过相关任务。


  而那时的魏尔伦浑浑噩噩,连自己的事都理不清,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深海猎人。左右海嗣登不上陆地,人们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尔虞我诈从未减少,新闻中频繁的海啸不过是内陆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再让沿海居民多两句咒骂。


  高脚杯见底,魏尔伦没兴趣再饮,慵懒地撑着头昏昏欲睡。


  然后他受命和兰波前往霓虹夺取荒霸吐,再然后……过了三年,深海猎人最终剿灭战,嘭的一声,堪比海底火山喷发的巨响从太平洋深处爆发,范围极广的阴云遮蔽了大洋的天空,雨下了整整一周。


  一周后,息怒的海洋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广袤的碧空。


  那个时候的他在干什么呢?


  魏尔伦回忆着。


  哦,头一回彻底摆脱任何一个恶心政府控制的他在思考生存的意义。


  想到这里,魏尔伦不由发一阵低笑。


  "深海猎人。”


  北欧神明前言不搭后语,突然评价道:“一群悲哀的殉道者。"


  “你们为了一些廉价而庸碌的货色牺牲,真是……愚蠢至极。”


  兰波眨了眨眼,歪头,波浪般的黑色长发随之蹭上脸颊。


  “搭档,你想帮助棘刺吗?”


  魏尔伦奇怪地瞥了一眼兰波,兰波笑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和歌蕾蒂娅女士还算的上是朋友。”


  “……哼,如果有机会再见面,她恐怕只想撕碎我。”


  “还是说你想出手?虽说你恢复了记忆,但你记起的那些边角料如今还能具有多少价值呢。”


  “真的一文不值的话尾崎女士和太宰君也不会来找我了。”


  “滴——”


  蓦然响起的滴鸣声打断两人的争论,兰波和魏尔伦同时望向被帷幕掩盖的金属禁闭门,这滴鸣是外客来访的提醒。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开启,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掀开帷幕。


  兰波:“……”


  魏尔伦:“……”


  兰波缓缓起身,试探般唤道:“棘刺?”


  那双布满血丝的金瞳转向兰波。


  兰波心脏一颤,某种怪异感笼罩了他。面前这双眼睛……明明是爆烈而疯狂的,但眼神却很冷,冷静的诡异。


  魏尔伦上前一步,他的目光划过棘刺握在手中的剑,剑锋芒毕露,因为剑匣早已不翼而飞。


  魏尔伦:“尾崎在哪?你现在该去找她。”


  棘刺:“………”


  黑发金瞳的剑士闭了闭眼,他开口,声音沙哑的不可思议:“暂时……不需要。”


  说着,他话音一转:“兰波。”


  兰波观察着棘刺的表情,应道:“请说。”


  “配合我,展开你的亚空间。”


  兰波:“……义不容辞。”


  他伸出双手,张开手掌,金色立方体自他掌心凝聚、旋转、下落、融入地面。一圈圈金色涟漪从兰波脚下层层叠叠向外扩散,半透明的金色高墙突破涟漪,如平地起楼阁一般向上隆.起。


  四扇墙壁组合延展,欲组成一个封闭的亚空间。棘刺在某扇墙壁冒头之时抬脚跨越,离开亚空间的笼罩范围。


  兰波手指微颤,却没有停止施展异能力。几扇墙壁对接合拢,一个不算大的封闭亚空间屏障很快形成了。


  兰波和魏尔伦站在四四方方的亚空间中央,金色的墙壁将他们和棘刺完全分隔,连外界禁闭室的装潢都不能得见,自然也无法看到棘刺的行动。


  魏尔伦盯着亚空间合拢前棘刺所处的方向,“他想干什么?”


  兰波摇头,事实上连他也没看懂棘刺意欲何为,“棘刺的样子很奇怪。”


  魏尔伦张口,还未出声,骤然响起的细微咔嚓声便让两人循声望去。


  只见平整的亚空间墙壁上竟凭空出现了裂痕,耳边似乎隐约能听到器物相击的锵然作响之声,每响一下,裂痕便扩大一分。


  兰波:“这感觉……棘刺在外面攻击亚空间。”


  魏尔伦微怔:“情报里所说的他破解了你的异能力是以这种方式?”


  魏尔伦也曾调查过兰波对棘刺和中原中也出手后落败的原因,但消息几经转手后总会有所偏差,他没想过所谓破解的形式竟如此简单粗暴,一直以为是兰波棋差一招被太宰治抓住破绽。


  魏尔伦皱眉:“这不合理,亚空间不受物理法则的影响,是从通常空间中隔离出来的异世界,没有主人的邀请任何人都无法出入亚空间。”①


  “亚空间的墙壁也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单纯的墙壁,只凭棘刺那把剑、只凭他用剑砍上几下——空间就会被破解?这怎么可能。”


  如果真那么容易法国当初就不可能派兰波来作为魏尔伦的监管者!


  “咔擦——咔——”


  兰波平静地看着裂痕一步步布满整张墙壁,“但棘刺做到了,这就是事实。”


  “咔擦、锵!!!”


  刹那,剑光如虹,似破晓晨光刺破墙壁!


  亚空间震荡着,发出无声的哀嚎。它仿佛被泥石流冲垮的房屋,在兰波和魏尔伦眼前崩塌溃败。


  “锵!”


  那剑去势不减,刺破亚空间后顺着残余力道斜斜钉入地面,发出阵阵嗡鸣。


  悬挂于各处的帷幕因二者交战产生的风而翻滚,地毯的绒毛被剑气切割,飞尘般在空中飞扬。


  棘刺踏着尘埃和亚空间破碎的光点走近脱手刺入地面的剑。


  魏尔伦注意到剑柄上缠绕着一圈奇怪的反光物,他下意识去辨认,在那貌似是胶带的反光面背后看到了一行文字。


  『3月10日,中华街遇江……』


  还未看全,剑柄被棘刺握住,再看不清更多了。


  “哦呀。”


  兰波瞥了眼钟表,“这架势,比之三年前更加迅猛,时间也快了不少。”


  “但看你的表情,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开心呢,棘刺。”


  拔.出剑后沉默横剑凝望剑身的棘刺闻言抬眼,声音沙哑道:“没什么可开心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


  棘刺看向魏尔伦,金发的北欧神明眼中满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按照异能定律,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合常理。”


  棘刺:“………”


  黑发金瞳的剑士沉默,在与兰波和魏尔伦相见的短短一段时间内他沉默的次数和时间都显得过于频繁和昂长。光辉晃动的金瞳漫无焦点,他再次沉浸在无人可知的思绪中。


  突兀的寂静降临在禁闭室,魏尔伦看向兰波,兰波摇头,两人就此缄默,无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垂首的棘刺徒然爆.发出一阵充满讥讽之意的笑声。


  “是啊,同样,按照替身使者的法则,非同类者无法攻击替身——”


  棘刺答非所问,他像是兀自得出了什么结论,抬起头,笑着说道:“不合常理的地方,一直都很多。”


  兰波毛骨悚然,“冷静下来,棘刺。”


  棘刺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他用仍旧音哑的声音道:“我一直都很冷静。”


  “多谢你的帮助,兰波。改日我会再行酬谢,告辞。”


  棘刺雷厉风行,提剑转身阔步离开,白色风衣衣摆在他背后掀起波浪,兰波还未来得及多言,禁闭室的大门已经再次关合。


  兰波无奈摇头,和陷入思索的魏尔伦对上视线。


  “魏尔伦?”


  魏尔伦缓缓抬头,他似乎理解了什么。


  两年前他来横滨之前还去了一趟那不勒斯,从那片黑.帮盛行的混乱土地取得了一张相片——拍摄着使用棘刺基因诞生的怪物的相片——试图劝服他的弟弟。


  在这过程中魏尔伦同样对棘刺在那不勒斯的经历进行了调查,如果把棘刺破解兰波亚空间的行为和那时他能够伤害替身使者的替身这一点对等……


  “棘刺的意思是……”


  “不止异能力,他能破解任何特殊能力。”


  ***


  此时已是凌晨,正是大多数人类处于深睡眠的时间。棘刺行走在路灯照不亮的地方,抬头仰望星空,星子隐藏在工业污染形成的乌云后,竭力散发着微弱的光辉。


  不算好看,但足够干净。


  眼球持续不断的酸涩感让棘刺忍不住眯眼,视野所及的画面没有任何额外的、不该出现的阻挡物。


  他用这双干净的眼睛去寻找了兰波,用这片干净的视野复刻了15岁时打碎亚空间的行为。


  多有趣,在没有插件的情况下他竟无比顺利地完成了本不该能完成的事情。若依此推算,不开启插件时他是不是也能伤害替身使者的替身?


  棘刺本以为所有超越规则的特殊都来源于视野插件,来源于所谓神明或怜悯或恶意下施予的微不足道的便利。


  结果连这些『特殊』都本属于他自己。


  当年刚刚抵达那不勒斯的第一周他无法攻击替身恐怕也不是力量体系不同视野插件需要适应消化,而是他本身第一次接触替身使者,身体在解析这份新能力吧。


  “海嗣具有极强的进化性,为了生存,它们会不断进化,适应一切阻碍,克服一切屏障。”


  棘刺感叹:“答案,从来都近在咫尺。”


  只是从前的他被一个简单的骗局、一个竖在眼前的靶子蒙蔽了双眼,竟从未去深思这些特殊背后的意义。


  “我那位不可知的父亲或母亲,怪不得身为海嗣神,你却愿意与人类结合。”


  “从我之后,异能力者、替身使者、一切具备特殊能力的人类,都无法再次成为大群的阻碍。”


  “只要我愿意回归大群,成为你的继任者,成为深海教会心目中的……新时代的神。”


  最后一个名词让棘刺不由露出反胃的表情,他讨厌这个。


  少有的好消息是他并未因便利就过度依赖插件,宁肯选择更麻烦的方式花费精力去学习剑技毒.术、克服障碍,而非照搬技能、使用外挂。


  事实证明棘刺当年的决定是对的。


  倘若真的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频繁运用自身作为海嗣进化的特性——迟早有一天,他会走到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步。


  何等险恶的心思,可蒙蔽他的认知对海嗣有益,对那个无名神有什么好处呢?祂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或许暂时不用考虑太多,只从行为上看,无名神在帮助海嗣。棘刺不相信以这个神恶劣的性格会发善心为海嗣白干活,那就只能是……合作?


  手指微颤,指腹顿时蹭过口袋中的无鞘匕首,刃锋割破皮肤,血液染红口袋内的物什。


  棘刺舔净指腹的血迹,看着伤口在眼前迅速愈合,眯起眼。


  倘若真的是两方合力算计,他所处情形太过被动。


  如何破局?起码要先克制插件继续发挥作用……心中模糊的想法逐渐成型,棘刺抬手抚摸眼眶。


  视野插件…视野插件…它被安置在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眼?脑?灵魂?


  主体存在部位未知,但必然于眼部设置装置,在视网膜释放幻觉,通过视神经扰乱大脑记忆区……棘刺一点点回想着过去的经历。


  所以,视觉是插件影响他的途径的一种。


  棘刺抚摸眼眶的手一顿,指尖扣进眶内,眼球一阵酸涩。


  既然如此……


  去除插件需要借助的硬件,它发挥作用时是否会受到阻碍?


  “棘刺?”


  呼唤声唤回棘刺的心神,他放下手,闻声望去,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一同站在公寓洞开的门前看着他。


  棘刺回头,小院的院门已经被他打开,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到家了。


  棘刺若无其事地踏上门前台阶,他没有问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为什么还留在公寓,只道:“怎么还没睡?”


  织田作之助眼神在棘刺脸上打转,他让开门:“留宿的话,客人先主人睡觉不太好吧。”


  棘刺脱鞋:“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织田作。”


  三人进门,坂口安吾注意到棘刺手中没了剑匣的剑,“你的剑匣呢?”


  “忘了,懒得找。”


  说着,棘刺想起什么,反手将剑呈直角握住,剑尖对准地面,向坂口安吾示意。


  “摸摸看?”


  坂口安吾默然:“……现在?别开玩笑了,棘刺。”


  棘刺收回剑:“那就下次。”


  沙发上打盹的三花猫动动耳朵,睁开眼睛。圆溜溜的猫眼静静看着棘刺横穿客厅,径直向地下藏室走去。


  地下藏室门前,棘刺停下脚步,对身后跟着他的两人道:“我需要做一个实验,藏室大概会封闭七天。织田作、安吾,你们自便。”


  两人沉默,织田作之助率先开口:“什么实验?”


  坂口安吾同样看着棘刺,地下藏室最大的功能就是储存和防盗,内里不具备任何与实验相关的设备和条件,他不懂棘刺有什么实验必须在这里开展。


  棘刺避而不答:“一次尝试。”


  坂口安吾知道得不到答案了,他推推眼镜,转而问道:“太宰知道吗?”


  作为敌人太宰治的智慧令人胆寒,但若作为友方,没有人会比心操师更稳妥可靠。


  棘刺掏出手机操作一番,又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回答坂口安吾:“他知道。”


  坂口安吾:“……我想我还没近视到睁眼瞎的地步。”


  织田作之助沉思着,视线依然在棘刺脸上徘徊,他突然道:“棘刺,你会做好安全防护吗?”


  棘刺与织田作之助对视:“我会成功。”


  织田作之助:“你必须要做吗?”


  棘刺:“必须。”


  织田作之助:“好吧。”


  他转身拍了拍坂口安吾的肩膀:“安吾,太宰刚刚知道了。”


  坂口安吾:“你们两个……”


  他头疼不已:“织田先生你别老惯着棘刺……算了,我和织田先生尽量呆在公寓或者公寓附近,有需要电话联系。等等,藏室封闭之后有信号吗?”


  棘刺:“没。”


  坂口安吾叹气,没有信号意味着无法联络外界,他们也无法得知棘刺的情况。


  “好吧,最长七天,七天为安全期,七天后如果你还没有出来我们会直接炸开藏室。”


  坂口安吾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交代着,织田作之助站在他背后向棘刺挥了挥手,棘刺眨眨眼,无视大喊着我还没有说完的坂口安吾,转身踏入藏室。


  三花猫不知何时蹲坐在楼梯口,猫眼映照着下行楼梯尽头的三个背影。电动防盗门在眼镜青年的叫喊声中缓缓关合,剑士的身影被彻底吞没了。


  门内,棘刺打开手机,显示栏处的信号只剩下微弱的两格。


  进入藏室的第二层防盗门后这两格信号也会消失,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完成。


  “嘟…嘟…嘟……”


  电话接通。


  “红叶姐,是我。”


  微弱的信号传递回一片沉默,棘刺听到轻浅的呼吸声,他闭眼,首先开口。


  “我知道您一直在看着我。”


  对方沉默以待。


  “抱歉,我……”


  难以切齿,他总是让他的姐姐提心吊胆。


  “暂且给我几天独处时间,红叶姐。”


  低笑声传入耳道:“阿棘长大了,有什么小秘密不能让姐姐知道了吗?”


  不是秘密,事实上棘刺和尾崎红叶之间从没有需要隐瞒事情,他只是单纯的……


  “您不会高兴的。”


  短暂的沉默,几秒后,妥协的声音传来:“嘛,真拿你没办法。”


  “姐姐会听话的。”


  不由握紧手机,棘刺轻声许诺。


  “我会解决这个,很快就会没事了。”


  无奈地叹息在耳边回响。


  “去吧,无论怎样,姐姐都等在这里。”


  “但是,没有下一次。”


  “我该站在你身旁,而非看着你独自冲锋。”


  棘刺垂眉敛目,半响,才低应一声。


  “嗯。”


  随着第二层防盗门关闭,封闭的金属空间截断了信号的传递,通话中的电话自动挂断,棘刺站在原地,默默收起手机。


  以体贴为名隔绝亲友的陪伴,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但这一次他无法让步。


  珍藏的残破物什被一样样取出,放置上特制修理台。


  模型.枪、半张塑料歌谱、旧注射器、游戏纪念章、斯卡蒂的剑,最后……棘刺将他的剑放在了修理台正中央,剑柄上用胶带歪七扭八地缠着一张纸条。


  目光瞥过不太好看的纸条,棘刺不准备撕下它,纸条留在这里对他就是最好的提醒,毕竟他的记忆不可信。


  视野插件,这个包裹着虚假蜜糖的监视器还肩负着欺骗他、蒙蔽他双眼的功能,至此,从前它透露的所有信息都要重新慎重分辨。


  坏消息是棘刺与此世相关的大部分身世背景都是从插件那里得来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来源于兰波的情报手记、研究员N、以及森鸥外的调查。


  棘刺掏出风衣口袋中的格/洛/克和短匕,擦净枪/支和刀刃上沾染的血液。


  那一小部分从现实得来的有根有据的情报似乎隐约也能与插件提供的信息对应,看来插件在给他所谓曾经的记忆时便运用了真假混合的手法。


  用假的替换掉重要的记忆、或干脆删除,留下无关紧要的真实记忆混淆视听。


  真是恶心的手法。


  但好消息是——


  他找到了突破口。


  那位不知名讳、不知样貌的搭档。


  用酒精拭净匕首刀刃,棘刺将子/弹一颗颗填装进弹/匣,在清脆的咔嗒声中弹/匣被推进枪内。


  特地将此人从他的记忆中刨去,百般掩盖,这位搭档对他必然有特殊之处,甚至这种特殊在它们眼中会严重到影响对他的塑造。


  想到这里,棘刺不由自主产生了一丝好奇。


  记忆中他从未有过同寝同食亲密并肩的搭档,就像鱼无法理解飞鸟,棘刺同样无法想象拥有这样一位搭档是何种感觉。


  他设想不出拥有搭档的生活。


  但偏偏身体驳斥了棘刺的思想,反驳着、操纵着他的舌头,告诉他他曾拥有过这种存在。


  老实说,这不是个好的预兆。


  本能与思想相悖,在本能胜出的情况下,只能证明一点——棘刺曾亲身经历过、曾亲身与他的搭档相交。


  TA与他,同寝同食、共战共退,亲如兄弟。


  此论点一出,直接将棘刺一直以来认为的——他是在六年前的横滨小巷穿越的这个认知推翻。


  12岁后的记忆逻辑严密无法作伪,那这位搭档只能是12岁前与他相识,既然如此他真正穿越的节点就不是六年前,而应该更早…更早……


  十年前?十五年前?在海啸潮仍频发期间、在海嗣仍肆虐时,他穿越到了这个世界,阴差阳错成为深海猎人,然后在这个队伍里遇到了他的搭档。


  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推算。


  “我曾经所认为的,还剩下哪些是真实呢?”


  棘刺感叹着,却并不像以往每次发现插件的小动作时那般愤怒。他细细净手消毒,橡胶医用手套与右手完美贴合。


  “无所谓。”


  过去时无关紧要,此时此刻,棘刺总算能从敌人手里扳回一局。


  他活动指关节,做最后的术前准备。


  “我会赢。”


  确凿无疑的声音在藏室内响起,黑发黑肤的剑士仰头抬手,他屈指成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对准双眼。


  “噗呲——”


  我持有的唯一的线索、仅有的支点,我能否借助你顺藤摸瓜、寻根溯源?


  血痕流淌而下,两团滑腻的软物被随意抛弃。


  剑士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他念诵着,像在与什么对话。


  “带我找到真相吧,搭档。”


  ……


  ………


  ……………


  第一天。


  眼前一片黑暗,棘刺什么都没想起来。


  藏室冷寂而空荡,棘刺席地而坐,倚靠着修理台。格/洛/克和匕首放在现在的他随手就能触碰到的位置,刀身沾染着血迹,弹/壳七零八落地散落各处。


  身体非要害处零散分布着刀伤和枪/伤,棘刺太困了,疼痛成为他保持清醒的良药。


  这些伤口如同凝固般保持着原样,棘刺暂停了故土潮声的自我修复,他必须维持视觉丧失的状态,否则一旦恢复,插件定将瞬间反扑。


  “咕噜……”


  棘刺捂住胃:“忘了带食物……饿。”


  违逆故土潮声的修复本能相当耗费精力,棘刺除了需要在人前掩盖他特殊的体质时平日也很少关闭故土潮声,这导致他对可能造成的消耗做出了错误判断。


  但这样也好,饿了就睡不着了。


  棘刺捏了捏瘪瘪的肚皮。


  他向后倚靠,继续重复似乎毫无意义的行为——将意识下沉,忽略插件给出的表层记忆,向似乎一片空无的更深处回想、探索……


  *


  第二天。


  眼前一片黑暗,棘刺什么都没想起来。


  双眼的痛感早已麻木,似乎是对他胆敢探索真相的惩罚,棘刺的大脑仿佛被斧头凿劈,胀痛欲裂。


  对于部分伤口棘刺进行了局部修复,他需要避免失血过多,但这加大了躯体的能耗。


  “下次,一定要记得带吃的……”


  棘刺嘟囔。


  “算了,还是别有下次了。”


  *


  第三天。


  眼前一片黑暗,棘刺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的感官开始紊乱,用作休憩倚靠的物什不知何时触感变化成粘腻搏动的柔软肉质,地面绵软,仿佛要将他吞没。


  棘刺触碰着原本应当是地砖的地面,摸了一手粘液,似乎还有脉络在鼓动。


  他认出来了,这位可是幻觉中常见的老朋友。


  “叫……”


  意识仍旧沉在空无的大脑深处,棘刺却突然在这一片空白中抓住一个一闪而过的名词。


  “溟痕。”


  “不。”


  棘刺又纠正:“是…溟痕的变种。”


  溟痕,某些恐鱼的尸体融化分解后所化之物,自发深蓝微光,形如地毯,几乎地面融为一体。①


  最早在深海猎人所经战场沿海被发现,显现为海洋发光的自然现象,曾被科研学者认为是某种浮游生物集中爆发的结果,直到有人因此而受伤它的本质才被揭露。①


  而红色的肉质溟痕则是由此而来的变种,它是恐鱼的一种生物形式,换言之,它就是一种活着的恐鱼。


  想到这里,棘刺脑中徒然闪回一副画面,少年活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等等兄弟!一脚、咱们只踩一脚,这东西我还头一回看见红色的呢,你就不好奇它有什么用吗?】


  【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色的家伙揽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怂恿他。】


  棘刺听到他在说话。


  【我拒绝,它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新意的样子。】


  【诶别!兄弟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看它前所未有的丰富肌肉,我赌它绝对有新功能!】


  【白色的脑袋在眼前晃来晃去,上面点缀的一抹红色看起来亮眼极了,视角开始跟着那抹红色晃动。】


  【赌什么?】


  【白色家伙摇头晃脑苦思冥想,最终如同壮士断腕般沉痛说道:食堂明天特供的车厘子蛋糕,怎么样?】


  棘刺不由自主回答道:“不,要红色……”


  【成交。】


  【好嘞!】


  【活跃的白色家伙迫不及待跳起来,拉着他跑到变种溟痕旁边,两人同时抬起一只脚——】


  【等等。】


  【咋了兄弟?】


  【乔迪,这里。】


  【他向后方招手,深蓝发的弱气少年小跑着从礁石后绕过来。】


  【呼呼……棘刺…这里…伤者、伤者在哪里?】


  【马上。】


  【他转头,对白色家伙比了个OK的手势,白色家伙大吸一口气,低喝道:连医疗保险都考虑到了,兄弟你简直是天才!】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


  【他和白色家伙同时对着变种溟痕高高抬脚——背后传来弱气少年惊慌地阻止声: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噗叽,鞋底结结实实踩中肉质物。】


  【噗通!】


  【啊啊啊棘刺、□□!!】


  视角天翻地覆,惊慌地喊声和乔迪抬起的伞柄像被搅混的颜料桶,画面逐渐远去……


  眼前重归黑暗,棘刺坐在原地,缓缓抬手捂住了头。


  “搭档,你的脑袋……好硬。”


  棘刺咧开嘴角。


  *


  第四天。


  棘刺发起了高热。


  眼前不再黑暗,视野所及像坏掉的电视机,花斑的屏幕滋滋闪回着意义不明的线条。


  鼻腔呼出的气体滚烫,困意前所未有的猛烈,但棘刺知道,快了。


  他摸索着抓住手边的匕首——格/洛/克的子/弹用完了——给了自己一刀。


  嘶……提神醒脑,安全无污染,满分好评。


  就是疼。


  眼前滋滋乱闪的花斑越加混乱,终于有一刻,像无信号的电视机被突然关闭,呯,整片视野突然黑屏。


  棘刺精神一振,就是现在!


  精神的触须抓住机会,猛然下探!


  像戳破了一层泡泡,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碎裂了。接着那内里被阻隔的东西似开闸的洪水,迫不及待奔涌而出!


  棘刺的意识被淹没。


  ……


  ………


  棘刺在下坠。


  他似乎处在无生命的死海,周身是望不到边际的海水,他向着海洋的深处不断下落、下落……


  这死海并非暗淡阴沉的,相反,入目尽是瑰丽的色彩,两种不同颜色的落雨混杂着、逆着棘刺下坠的方向飞速倒流。


  棘刺试图辨认与他擦肩而过的两种雨流。一种,猩红的雨流如同糜烂的红石榴,鼻尖似乎能嗅到腐烂到极致的甜腻气息。另一种,淡银无味,由数字0与1组成,虚幻的像幽灵一般串杂在猩红雨滴中。


  二者色彩迥异,互不相干,却看起来和平共处。


  它们在向什么地方倒流?


  棘刺下意识想要看清流动的方向,然而他的下坠却骤然迎来终点!


  “————!”


  仿佛飘荡的灵魂被重新塞进躯壳,突如其来的脚踏实地感让棘刺差点摔倒在地。他稳住身形,第一感觉便是视角的矮小。


  棘刺抬起手,入目却并不是那双属于他的青年的手掌,而是一双稚嫩的孩童的手。


  低头,被擦拭的光可鉴人的地面映照出他现在的模样。


  到处乱翘的黑色软发,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金瞳中常年保有的冷冽不再,孩童未经发育的圆润眼型让拥有它的主人对外毫无威慑力。


  这是他小时候?


  还未等棘刺理清现状,他的口舌突然不受控制,稚嫩的声线尽可能地压低,质问着面前的某人。


  “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去?”


  棘刺听到一声叹息,女性的声音仿佛一位老师面对顽劣的学生,耐心地、有条不紊地对他讲述道理。


  “您还太小了,战场太危险,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棘刺抬头——不,是这时还年幼的他在抬头——棘刺隐约明白他正身处过去的记忆中,过去发生的事已既定,现在他只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


  跟随自己的视角,棘刺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女性。


  这是一位理性而优雅的……学者?


  女性衣着整体以庄重的黑色为主调,头戴礼帽,手持手杖,精致而规整的黑色短披风包裹着她。


  遍身略显繁多的饰品并不显得累赘,反而在学者的沉稳中增添了一丝人应当有的色彩。


  女性垂首看着棘刺,平静地面对着棘刺的愤怒。


  喉咙震动,棘刺听到他压抑着怒火:“水月和绮良也没比我大多少,他们一样能上战场。”


  “我没什么特殊的。”


  “不。”


  学者否定。


  “你们不一样,棘刺。”


  孩童难以忍耐地低喝:“我们没有分别!”


  棘刺的视角晃动,幼时的他无法说服学者,愤恨地跑开了。


  通过地面的反射,棘刺看到那位女性学者站在原地遥望着他跑远的背影,一动不动。


  这位女性学者是谁?那时他出战居然需要征得她的同意……她是Poseidon研究所的高层决策者吗?


  不,能说出棘刺和其他深海猎人不一样这种话,这位学者恐怕不是被蒙蔽的那些研究所成员,而是……教会教徒。


  幼时的他拐过走廊,棘刺无法再通过反射看到学者的身影,他转而打量起周边匆匆掠过的环境。


  这种冰冷而及其要求功能性的装潢……训练场…维修部…医疗区…研究部门……


  这是某个战时大型基地?


  他此时应该处在深海猎人日常休息备战的基地里。


  嗯?棘刺收回发散的心神,他注意到年幼的他似乎越跑越偏僻。


  黑发金瞳的男孩跑过关心他的医生护士,赌气似地避开巡逻队和貌似在叫着他名字找人的队长,仗着身形小钻进通风管道,不知跑到了哪个未开放的区域。


  “哐当!”


  通风口的铁栏被一脚踹掉,浑身脏兮兮的男孩滚出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棘刺心跳不知为何快起来,他屏息打量着眼前这片在基地地图中应当属于未开发区域的空间。


  这是一间装修完善的中型实验场,研究员们似乎已经下班,室内空无一人,天花板的灯也熄灭了大半,进入待机状态的仪器被分门别类整齐放置着,状态灯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光。


  整片空间中最显眼的就是位于实验场中央的物什,那里从天花板垂下了几片及地布帘,布帘圈出了一块近100平米的正方形空间,遮光的布料将内里的情形遮挡地严严实实。


  棘刺不禁产生一种即视感,这情形就像拍卖台上被红布罩住的笼子,笼内关押着等待顾客购买的珍奇生物。


  幼年的棘刺显然也是头一回来这个地方,他略显无措地来回观察着,慢慢走到了实验场中央。


  幼年棘刺看着面前的布帘,试探地将手放到了上面,隔着布料触碰到了后面平滑的……墙壁?


  “谁在外面?”


  幼年棘刺吓了一跳,缩回手。


  “叔叔阿姨,你们回来了吗?”


  男孩清朗的声音从布帘后传来,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幼年棘刺:“我不是研究员。”


  “你是谁?等等,听声音你好像和我一样大,你是特地来陪我玩的吗?”


  男孩的声音昂扬起来:“太棒了!快帮我拉开帘子伙伴,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还是第一次有朋友来拜访我呢!”


  幼年棘刺完全插不上话,但新奇感让他听从这个住在奇怪地方的陌生男孩,他用整个身体拉开厚重的布帘——


  漂亮明亮的玻璃房展现在眼前。


  玻璃房里,一个身着最简单的白衣白裤、浑身雪白的男孩扑在幼年棘刺面前的玻璃上,他左鬓天生的一缕红发鲜艳极了,脑后还露出了黑发的影子。


  男孩对玻璃外的伙伴露出大大的笑容,他两耳后洁白的耳羽欢快地舒展着,身后的尾羽同样因情绪而抖动。


  幼年棘刺瞪大双眼。


  “你……”


  白发红鬓的男孩活跃而生机勃勃,他明亮的就像天空中翱翔的飞鸟。


  “我叫极境,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棘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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